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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分手的决心》:也是永不分手的决心


特约撰稿作者:酸

8月11日,据韩国电影振兴委员会宣布,《分手的决心》将代表韩国角逐2023年第95届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奖,这还是朴赞郁导演作品首次受此殊荣。2003年,后来被看作朴赞郁代表作品的《老男孩》上映,同年韩国选送金基德导演的《春夏秋冬又一春》。而朴赞郁上一部长片作品《小姐》出世的2016年,韩国选送了金知云导演的《密探》。我们无从得知韩国选定奥斯卡送选作品的具体规则,但是仅从题材内容来看,相较前作,《分手的决心》没有暴力与情色大幅交织的奇观,的确是一部更加普适的作品。尽管电影开始五分钟内出现了蚂蚁在尸体上爬行的画面,这时刻提醒着熟悉的朴赞郁意象又回来了,但是在观看之后,观众也许会恍惚觉得,一个柔和的朴赞郁出现了。

还是窥探与谋杀,还是越轨与不伦,还是异于常人的主角在不合常理的状况之下逐渐失控。然而,以爱情为诱饵的骗局揭晓,谜底竟然指向了爱情。不幸的妻子,冷酷的丈夫,骤然降临的局外人,开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《蝙蝠》,家庭暴力给女主角身上留下的伤疤似乎也映喻类似的剧情走向——依靠自残伪装伤疤的人,自然也可以用爱情做局。后半部开始,海俊(音译)失魂地坐在妻子身边,而后瑞莱(音译)一身红裙被殴打在地,唇色和伤口一样鲜艳,对其真实意图的疑虑再次出现。直到最后,瑞莱消失在海浪之中,爱意终于真相大白。

瑞莱以自刎嘲弄并消解了黑色电影惯有的女性形象,这种反蛇蝎美人的叙事也不能不看作朴赞郁的自我超越。《蝙蝠》中的泰珠(音译)承载着男性的焦虑与欲望,在极尽官能之欲后不得已随着宋康昊饰演的尚贤(音译)接受太阳对吸血鬼的审判,依然难逃类型化的命运窠臼。

但瑞莱早已以戏谑的语气宣扬了自己的爱情命运,因此结局虽然壮烈,过程却更自由轻盈——

前半部海俊追查的质曲洞(질곡동,音译)事件,说出犯人洪山五(音译)位置与动机的其实是瑞莱。“看来是喜欢得要死的女人啊……”

洪山五的名字里有“山”字(산),右眼尾纹着“人”字,左眼尾纹着“二”字,在观者的视角,则是一个“仁”。在接受海俊审讯时,瑞莱说出了那句古老的箴言,“智者乐水,仁者乐山”。象征山的洪山五最终为了爱情跌落而死。而瑞莱戏谑着反问海俊,韩国人难道会因为喜欢的人有了对象就不再喜欢吗,其实早已言中自身情感的波澜与自绝的命运。

尽管瑞莱说“我不喜欢山”,但借助前后部的对称结构,瑞莱与山的对应关系逐渐凸显。

丈夫的山是九苏山(구소산,音译),是瑞莱厌恶且想要逃避的,最终也将丈夫从山崖边推下。而瑞莱的山是斧头山(호미산,意译),母亲对于斧头山的启示成为瑞莱在异乡的“故土”,瑞莱始终相信斧头山就是她自己的山,自己的土地。在属于瑞莱的土地上,当我们以为海俊将被推下山、上演又一次“杀夫”戏码时,瑞莱只是从背后抱住了海俊。

电影中的人物名字有故意为之的巧意,配角如此,主角海俊也不例外,象征着瑞莱喜欢的大海。最终,瑞莱拿着为乌鸦挖掘坟墓时使用的青绿色铁桶,挖出了自己通向大海深处的路。爱意壮美纯粹,如同一座山沉入大海,至此完成了朴赞郁对感性本能的讴歌。尽管奇观场面有所收敛,但朴赞郁依然借助风格化的叙事探索着极端的情感体验与浪漫想象。从这一点上来说,这不一定是柔和的朴赞郁,但一定是足够浪漫的朴赞郁。

作为一个半吊子韩语学习者,语言是这部电影令我格外感兴趣的部分。这不仅仅因为故事发生在中国女人和韩国男人之间、且电影的台词由中文和韩语交织组成,还由于银幕内外的演绎与接收都可以看作一场有关语言的大型迷踪。

瑞莱对韩语的生疏和误用几次使海俊讶然。

第一次见面时,瑞莱例行公事地告知自己作为非母语者,韩语说得不好,但随后使用了一个超出海俊意料的副词“终于”(마침내),“终于”是指惋惜吗?是暗示自己所愿成真吗?之后面对丈夫是否家暴的提问,瑞莱避而不谈,只说丈夫是唯一一个听过自己的经历哭了的韩国人。这里瑞莱所用的“唯一”(단일하다)怪异却准确,因此海俊怔住,反问瑞莱所说的是什么。别扭的词汇成了二人私密情感的专属媒介,在之后的对话中反复出现。

词语的多义性也造就了情绪的微妙升温,瑞莱对着乌鸦说给我他的心,如果此处的心是翻译软件所指的心脏(심장),这似乎就是一个蛇蝎美人的艳杀情局;如果如瑞莱所说,是指心意(마음),那就成为间接的告白。

翻译软件为肉体器官的衍生参与了语言迷宫的共建。当急于表达却无法顺畅组成句子时,感受让位于理解——得知对方所说词句的含义成了交流的根本目的,翻译软件提供的答案也成了唯一的参照。于是当瑞莱用中文表达最后的爱意时,没有翻译软件在场,海俊只能接收一堆混乱、迷惑的音符,在不知所云中痛苦地寻找意义的出口。然而,没有对这句话的准确理解,海俊真的无从感知瑞莱的心灵世界吗?当我们只能依靠语言释义,是否语言本身才是交流最大的障碍?

电影中提供了两种习得语言的方式,一是解释词语,比如海俊为瑞莱解释,何为防水(방수),何为失眠(불면증)。此处有微妙的不和谐——对于学习韩语的中文母语者,汉字词其实是最容易猜出其含义的。我想一部充斥着文字游戏的电影,创作者或多或少对韩语作为第二外语的接收习惯有所了解,但无论导演是否有意为之,重点在于,海俊本人对于中国人会如何接收、内化韩语词汇,是无从得知的,只是在一厢情愿寻找词语在符号系统中的恰当释义。

这种一厢情愿在瑞莱对于“我爱你”的意义验证中达到了极端的演绎——瑞莱不理解海俊所说的“崩溃”(붕괴되다),在Naver词典上搜索得知,崩溃的意思是“倒下并碎掉”(무너지고깨어짐),这成为瑞莱心中海俊说的“我爱你”。而当结尾海俊听着名为“倒下并碎掉”的录音,并继续在涨潮的海滩上徒劳寻找瑞莱的踪迹,语言释义的不可靠性及滞后性带来的阴影持续放大。我们总是担心无法理解彼此话语的所指,为了寻找对词语的共识而努力寻找最客观精确的释义。

但是否有可能,词语从来无法在每个人心中引发相同的观念或想象?意义的共享从来是伪命题?在瑞莱心中,崩溃等于我爱你,而在海俊心中,崩溃也许是对状态的描述,我爱你则另有词组来替代。当我们为寻求理解而使用语言时,语言或许已然堵上了理解的通路。翻译软件的人声变化也为语言的伪客观性提供了映证:在海俊视角主导的追踪阶段,翻译软件的声音是男声,而在瑞莱视角主导的后半段,翻译软件的人声变为女声。软件提供的,从来不是通用的、客观的释义,而是每个人自己想说或想听到的东西。

模仿和跟读则是电影呈现的另一种习得语言的方式。有许多研究者试图证明这是学习外语的最佳选择之一,而在电影中,模仿不仅是瑞莱学习韩语的途径,也是两人接近彼此的方式。海俊从高处观察瑞莱,对着电子手表描述其行动,像是一只动物伺机潜伏望向林子深处,打探对方是同类还是猎物。瑞莱于是模仿海俊,从坡上走到车旁,肆意打量在监视自己途中睡去的海俊,并拍下对方;到梨浦,从楼上远远看着海俊,贪婪又戏谑地飨用对方的一举一动。模仿与跟读在寺庙约会的那场戏得到了更为精巧的展示。海俊与瑞莱站在大鼓的两侧,相面而立。海俊以手击鼓,瑞莱照做,敲了两次,接着海俊又敲了三次。一唱一和的击鼓声填满了对称画面,击鼓声只是声音,不表达任何意义,而当瑞莱和海俊跟随彼此的动作击鼓,语言及其意义系统逐渐让位于感受性、本能性的模仿。

当两种习得语言的方式并行,结局就多了另一层解读空间:当感受让位于理解,当人物执着于词语及其意义,注定落入语言的迷踪——就像人只能看见汹涌的海,却无从得知某一处潮水里有什么。语言与意义的对应关系从来是暧昧的,正是理解的错位给语言编织的这座迷宫带来自由的隙罅,情愫从中破身而出。

因此,海俊永远无法找到瑞莱,消失不见的瑞莱才是真正的胜者,她拒绝词典系统提供的标准定义,用自己的语言去阐发了一种粗粝的、富于激情的、对于爱的感受。面对这种完全服从于欲望和感受的丛林法则,束缚于理性规范中的海俊永远只能晚了一步。

最后,这场语言迷踪的外围一环可能在银幕之外。汤唯与韩国导演金泰勇成婚,但是并未系统学习韩语,片中蹩脚的音调和表达倒是成为演员与角色的共通之处(从这个层面上来说,汤唯口齿不清的中文台词是对电影表意复杂性的成全)。而朴海日曾在张律导演的《庆州》中扮演一名常年在北京任教、研究东亚地缘政治的韩国教授,因为参加葬礼回到了庆州,片中朴海日的妻子也是中国人,经典中文歌《茉莉花》在片中的出现增添了许多暧昧意味。8月9日,《分手的决心》刚出高清资源时,一些字幕组为抢首发,发布了错漏百出的字幕版本,不少影迷在抢先体验和等待更准确的字幕之中纠结,这种纠结或许也可以看作语言给我们开的小小玩笑:当体验和理解变成二选一,你会优先选择哪一项?

当然,字幕对于观影的作用和电影文本构建的语言迷宫不可一概而论,但这未尝不是一次反观自身的机会,如果字符不再是意义的载体,如果所指可以随意坍塌又重建,那么我们会怎么观看电影?

阿巴斯在《樱桃的滋味》里的这段话或许可以为此提供一个选择。

“几年前我看了英格玛·伯格曼的《婚姻生活》。瑞典语我一个词都不懂,而且胶片没有字幕……几年后,剧本翻译出版了。我读过之后,意识到我所猜想的这对夫妇的故事与伯格曼实际讲述的非常不同。我更喜欢我的版本。”

瑞莱的反常规实践从对语言的恣意延伸到对一切体制化、道德化的结构的滥用。她把婚姻当做分手的方式,将杀人当做接近恋人的办法,致力成为恋人的“未结事件”,最后用死亡作为生前爱意的证明。所以,标题“分手的决心”可以从相反的角度看作“永不分手的决心”。在异乡的土地上,他人的凝视中,瑞莱用凶猛又天真的本能书写一切,以自己的语言对抗权力的规范。

在朴赞郁的电影中,这种反抗式的自觉从不少见。从最初的扬名之作《JSA共同警备区》反抗历史与地缘的桎梏,到“复仇三部曲”挑战亲缘、血缘、伦理,《机器人之恋》勾勒精神病人的狂想曲,《蝙蝠》质疑宗教,《斯托克》冲破母系血脉的束缚,《小姐》则以更直白的叙事耻笑两性结构的陈腐,《分手的决心》延续了这种创作自觉,承载着朴赞郁对于“规范”的嘲弄和反叛。然而看完全片之后,却多少有些失望或意外。或许我们不应该再期待《老男孩》时期的嗜血朴赞郁,朴赞郁也不需要情色和暴力作为工具箱,可以用精湛的视听去讲述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。只是这种讲述是诚实的返璞归真,抑或创作的自我退化?或许还需要在更长的时间周期里进行观察。

无论如何,《分手的决心》代表韩国竞逐下一届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奖,依然可以看做朴赞郁得到的又一次肯定。从2018年送选《燃烧》,2019年《寄生虫》斩获头奖,至此朴赞郁的履历也补上了奥斯卡这一笔。朴赞郁近年来的创作大多与财力雄厚的发行公司、高人气演员合作,其在欧美电影界也具有不凡的创作经历和知名度,《分手的决心》在奥斯卡的成绩值得期待。

尽管个体层面的意义接收总伴随语言带来的困惑与不安,但是,《寄生虫》之后,韩国电影依然在不断跨过“一英寸高的字幕障碍”,从故土走向他乡,探索语言鸿沟与文化差异之上的共感可能。

关于作者:酸是一名有韩语学习背景的韩国文化爱好者,对韩国近现代史、韩国hiphop和独立电影尤其感兴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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